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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04-28 09:09:50

十万大山 已完结

十万大山

来源:七悦文学 作者:适可鹅止 分类:短篇

我好怕,怕她像我一样挨打后背赶出家门,我妈可以追出来把我抓回去,但我没办法追上她,尽管她讨厌我,但我不能没有妈。「不打你妈?你替她?你们两母女一对丧门星!」我爸将我妈丢到一边掐住了我。弟弟捡起竹签对着我的眼睛就插了过来,我偏头一躲,脸颊被划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冷风直往里灌。「打!打丧门星!」「奶,我讨厌她那双眼睛,打爆!」弟弟丢下竹签对着我笑得怨毒。展开

十万大山免费章节

十万大山小说第2章在线精彩试看

迟来的真相和母亲的复仇

我爸的痛呼在我耳边炸开。

摸索着去看,家里人在炕上直打滚。

面色惨白,嘴唇颤抖。

「死丫头,快去叫人啊,傻站着想看着老子死是不是?你这个烂心肝的小娼妇。」

奶奶满头大汗还不忘骂人。

我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我奶要死了,我爸要死了,我爷也要死了!」

我不知道我妈和我弟咋样,但是心里终归还是希望他们没事的。

村里的狗跟着我一起狂吠,此起彼伏。

大黄撵在我腿边,甩动兴奋的舌头,不知道为啥,我心里竟也涌出一股快意。

村长披着衣服赶来。

「肯定是吃坏肚子了,快送到卫生所去。」村长赶着牛车把一家人全送进了卫生所。

赤脚大夫看了一眼就道不好:「这得送去县里啊,我这里洗不了胃。」

村长有些紧张地问:「咋还要去恁远?不去行不行啊,抓点草草药吃,可不兴花那个钱。」

「不去就等死吧。」大夫也没什么办法。

村长没法,只得叫醒了村里会开拖拉机的人,载着我们赶去县里。

拖拉机像喝醉了酒在冬夜里扭动,摇晃着开往灯火通明的县城。

我是第一次来县城。

医院很白很干净,我沾满泥土的鞋子破了个洞,只得不安地缩紧脚趾。

我垂头扣着衣服上的补丁,害怕人注意到破破烂烂的自己。

但好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行色匆匆,我像是一袋被人遗弃的土豆搁在长椅上。

这让我年幼的自尊心得到了喘息。

第二天醒来时,身上搭着一件外套不知道是谁的。

但它很香,散发着我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

我小心翼翼将它叠整齐隔了一个座位放好,千万不能再被我弄脏了。

护士站传来奶奶的哭嚎声:「可不兴报警啊,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小护士声音温和劝解:「老太太,你们家是老鼠药中毒,这得让警方来调查清楚才是。」

奶奶往地上一躺两腿不停乱蹬:「我们不报警,你们要是敢报警就是杀人,是逼死老婆子我啊!」

她余光瞥到我立刻爬起来冲到我面前薅住我的头发,甩手就是两个大耳刮子。

「小贱人,肯定是你触了我家霉头!」

「不是我。」我被打得站不住。

奶奶狠狠掐了两把我的嘴:「你个贱皮子还敢顶嘴,不就是少了你两口饭吃吗?个烂心肠的丧门星!」

「快别折腾小孩了,老太太,你家老头子不行了!」医生急匆匆跑过来。

爷爷没能救回来。

他吃得最多,饭舀了一碗又一碗,压得实实的。

我爸和我妈吃得少没什么事儿。

奶奶光顾着喂弟弟吃鸡蛋羹自己也没吃两口。

小护士在一旁嘀咕:「这都不报警吗?这家子怎么想的?」

「别多管闲事,做好自己工作。」护士长睨了她一眼。

奶奶像在逃难似地带着一家子急匆匆出了院。

我跑进跑出看了好几趟,死了的爷爷寂静地横置在院子里,冬日的风浩荡有力地吹来。

他的四肢已经硬了。

他的巴掌也再抡不起来了,家里少了一个打我的人。

我为自己的窃喜感到一丝羞愧。

奶奶又开始骂我妈了,

「你这个疯婆娘怎么能把耗子药打翻进米里啊!」

「打翻了你不知道多淘几遍洗干净吗?你是要把一家子都害死才甘心是吧?」

我妈只是沉默地坐在床沿,她身上的雪花慢慢融化,床单湿淋淋一片。

我想替我妈解释,我看到她翻来覆去淘了好几遍米。

对上她冰冷的视线我只得像只瘟鸡一样默不作声。

我爸单手讲我妈提了起来,两只眼睛猩红如同疯牛:「又不安分了是吧?」

「别打我妈,别打她!」我下意识扑过去抱住我妈细瘦的肩膀。

我好怕,怕她像我一样挨打后背赶出家门,我妈可以追出来把我抓回去,但我没办法追上她,尽管她讨厌我,但我不能没有妈。

「不打你妈?你替她?你们两母女一对丧门星!」我爸将我妈丢到一边掐住了我。

弟弟捡起竹签对着我的眼睛就插了过来,我偏头一躲,脸颊被划开一道口子,

皮开肉绽,冷风直往里灌。

「打!打丧门星!」

「奶,我讨厌她那双眼睛,打爆!」弟弟丢下竹签对着我笑得怨毒。

奶奶抱住弟弟一脸慈爱:「哎哟你这个小调皮蛋,你把她打坏了以后怎么给你换媳妇?」

弟弟哈哈一笑指着我妈就道:「不是还有她吗?」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弟弟,他肥胖的双颊上挤满油滑尖锐的笑容,比我奶那张老脸还让人害怕。

我妈扭头看向弟弟,眼底黑尽了。

她猛地从床缝里抽出藤条抽在我背上,用力把我推出门:「滚远点!滚!别在这儿碍眼!」

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大黄狗从屋侧追过来,晃动尾巴跟着我一路跑到后山。

我扯了把草药嚼碎敷在脸上,草药很苦,我心里更苦。

不知道这烂泥一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大黄,你看过外面的世界吗?」我再次这么问它。

它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大石头。

我顺着大黄狗的目光望过去,那是一双腿。

我轻轻扒开灌木,俯下身去看,

是小花......

山里的冬天又冷又漫长,可她的身上除了脏污什么都没有。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如同断电的灯泡,灰蒙蒙地睁着,睫毛上已经结上一层霜花。

我跌坐在地上心跳越来越剧烈,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小花.....」我伸手去摸她的脸。

早已没有了声息,小花死了,死在这个冷得让人心寒的冬夜。

「你要是干不动就悄悄来找我,我帮你呀。」

「饿坏了吧,我这里还有半块馍馍,你吃。」

「我大你两岁,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

小花她才刚满18岁,还那么年轻。

我不知道能去找谁,不会有人出面的。

等待我们的命运不是被随随便便嫁掉,就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村子里。

没有人会在意,包括女孩的家人。

我挖了个坑将小花放进去,捡出里面的小石子,大黄狗也帮着我一起刨土。

埋掉了小花,我慢慢往回走。

那里是奶奶的家,是爸的家,是弟弟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所以我只能往回走,走到村口,又看到那几个二流子聚在一起打牌。

他们成日蹲在那里,连夜间也亮着灯。

不下地,不干活,不着家,也饿不死。

但今天不同,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感受到了黏腻的视线。

「苏家这丫头片子长这么大了?」

「跟她妈长得可真像,一样的俊。」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了,我的后背开始爬上冷汗,不敢回头,步子迈得越来越快。

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小花。

身后响起纷杂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我跑了起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被他们追上!

快点,再快点,苏佑跑得再快点!

我撞开大门,扑了进去,

「遭瘟的东西!你想死是不是!」奶奶听到动静,从堂屋出来,嘴里骂骂咧咧。

我不敢回嘴,贴着墙壁缩进厨房,我妈正蹲在地上收拾着剩饭剩菜。

恐惧使我开始剧烈的呕吐,我妈没有回头,但在那一刻她冷漠的背影却给了我安全感。

小花的死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除了大黄狗和我没有人会在意。

这种莫大的恐慌和对自己命运的怜悯只能我独自消化。

爷爷死了,按照习俗是要办席的。

家里的鸡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总是无精打采的。

大清早,奶奶就用笤帚把我抽醒:「出去把柴砍回来,过两天你要办席了你还懒在这里装死。」

我低着头捡起背篓就跑。

砍好一背篓柴火我没急着回去,那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在等我。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才往回走。

后山拐角处,身后响起脚步声,没人说话。

我回过头,那几个二流子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他们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滑的狞笑,浓腻的烟酒混合土腥味儿立刻将我团团裹住。

被抓住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就要恐惧地叫出来,

但立刻被塞住了嘴,像块破布一样摊在地上。

绝望像无数枝芽从骨髓里抽出,缠住我的四肢百骸。

我从破开的窗口看出去,冬日的天是金属品的冷白。

像刀子一样割痛了眼睛。

一只鸟向山巅飞去,像在刀口上刮了一下,惨叫一声,翻到山的那边去了。

我蓦地感到巨大的无力和悲哀,仿佛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终点。

「汪汪汪!」

「汪!」

大黄狗撞开门跑了进来,它呲着牙狂吠,村里再度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去!去!别来坏老子好事儿!」

有人抄起石头去砸它,大黄狗跳起来咬住那人的手,喉间发出愤怒的低吼。

「打死它!」

大黄狗很灵活,几个人被他咬了几口松开我四处找东西要对它下手。

我滚到地上,攥紧衣服往外跑去。

薄薄的棉衣本来就没有多少棉花,一路跑一路漏,

等到家时已经只剩两片轻飘飘的破布了。

「让你砍的柴呢?」

我抬头对上奶奶刻薄凶狠的眼神,「忘了....忘.....」

「看看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让她砍个柴跑去偷汉子,光着身子回来丢死人了!」奶奶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就往门外拖。

「我没有!是他们!是他们.....」我死命挣扎起来。

「他们是谁?」我妈的眼神冷漠如同钝刀割肉。

我像被人掐住喉咙再发不出半个字,

说了又能如何?有谁会为我出头呢?

小花的死如同石子落入水中,不见踪影,没有引起任何风浪。

我和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话音刚落,那几个二流子提着一个编织袋朝我家走过来。

「啪嗒。」一声,口袋扔到我脚下。

淌出的鲜血还冒着热气。

我遏制不住全身战栗起来,仿佛已经预感到里面是什么了。

我妈走上前去掀开口袋。

大黄狗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还不甘地睁着,满含不舍和依恋盯住我一动不动。

它的皮耸拉下来,想来骨头都被人打碎了。

奶奶踢了它一脚:「跟这个死丫头一样招人嫌喂不熟的小畜生,死了就死了吧。」

「苏老婆子,好歹这狗是你家的,我们过来也是跟你说一声,这大冬天的,你看我们哥几个成日守在村头也怪冷的,不如就给我们拿去炖锅子吃吧。」二流子笑得眯起了眼。

我奶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家的狗,要吃也是我家吃。」

「话可不是您这么说的,村里人都知道你家媳妇有疯病,定是把狗也染上了,狗咬了我兄弟,我们还没找你家赔钱呢?拿条死狗补补身子也是应分的,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二流子目露凶光威胁道。

奶奶瞬间矮了半个身子,如同钻进土里。

「拿去吧,你们拿去吧。」

我扑上去死死抱住大黄狗:「不行!不要吃它!求求你们了!」

我爸一根一根掰开我死死抓住口袋的手指,我趴在地上徒劳地抬起手想去够大黄狗,但距离越来越远。

「让你松手听到没!再在这里丢人现眼,我他妈打死你这个小婊子。」

我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大黄狗。

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大黄塞回口袋拖走。

血从编织袋底部滴出来,滴进雪地里,晕开一朵朵红梅,像它踩在雪地上的爪印。

一路晃动尾巴跟在我身后。

「贱丫头,成天给我添堵,非得好好饿你几天才知道厉害。」我爸提着我的头发把我塞进柴房锁上了门。

屋外锅碗瓢盆交织着奏乐,屋内我躺在地上心一截一截凉下去。

我从木板间窥光,狗尾巴草一晃一晃,大黄狗在对我说再见。

整整饿了三天,丧事席面铺开了。

我妈把我从柴房放了出来,我饿得两眼发晕,东倒西歪。

桌子上摆着喷香的饭菜。

鸡肉足足码了一个海碗在桌子中央。

我咽了咽口水,趁我妈不注意扑上去抓起一大块就往嘴里塞。

用油炒过的鸡肉格外的香,差点就要顺着我干涩的喉咙滑进肚里去了。

我妈劈手赏了我一耳光,捏住我地腮帮子,手指捅进我嗓子眼,

把鸡肉抠了出来。

她眼底蕴藏着怒意:「吃!怎么不吃死你!」

奶奶端着汤重重放到桌上高声喝骂:「贱丫头还敢偷吃!你克死了你爷还敢吃他的席面,个没孝敬的丧门星!」

我趴在地上,喉咙被使劲抠弄的感觉还在,徒劳地吐出两口酸水。

我妈抄起藤条抽在我背上:「滚!滚远点!肉也是你能吃的?」

我恨极了,爬起来就往外跑去。

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吃席了,除了我,我不配上桌更不配吃。

如今再也没有大黄狗同我一起跑了。

我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我躺在蒋阿婆家。

蒋阿婆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了,活了快90岁,精神头还很足。

她端来一碗红薯粥摸了摸我的脸:「喝吧。丫头,饿坏了吧?」

我来不及道谢,接过碗几乎是往嘴里倒,粥很烫,烫伤了我的舌头也顾不得了。

热粥下肚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蒋阿婆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我:「像,真像英杰年轻时。」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很陌生,我问阿婆:「英杰是谁?」

蒋阿婆眼神落在远方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英杰,廖英杰,是你的妈妈。」

我从来不知道我妈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奶奶只会叫她疯婆子,我爸也只会叫她娼妇,婊子。

而我继承了她的这些名字。

却不知道,自己也遗传了她的外貌,像到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那又怎样呢?她厌恶我,恨我,巴不得我死。

「别恨你妈,她是个苦命人啊。」

廖英杰原本考上了名牌大学,却被叔伯撕毁了录取通知书,逼着她嫁人。

从大山深处蔓延的希望被生生掐灭,怕她不服管教,叔伯将她塞进了这个村子。

刚刚到这里时,廖英杰饥肠辘辘,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大家都保持着缄默。

只有蒋阿婆,她一眼便知道廖英杰从哪儿来,但她已经太老了,许多事情力不从心。

廖英杰住到了苏家,周围几户日日都能听见苏家的喝骂声与锅碗瓢盆的摔打声。

吵得不可开交,他们都说廖英杰不安分,总想着逃跑,不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

女人就该有女人样子,相夫教子,温良恭顺,贤妻良母,廖英杰一个也不符合,苏家人不满意她每天都在吵闹。

可突然 有一天,廖英杰安静了下来,她没有再一味的抵抗。

在她假意的服软下,苏家人也逐渐放松了警惕。

可廖英杰不甘心待在这里蹉跎余生,女人的一生绝不仅仅只是围着灶台打转,麻木地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可她没有想到,自认为 天衣无缝的计划早已经被邻居媳妇识破。

那个被男人的拳头和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彻底驯化的女人,她假意和廖英杰一起逃跑,

却偷偷跑了回去,向苏家通风报信,村里人举着火把,将廖英杰堵在崖边。

廖英杰不屈服,她站在悬崖边上,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所有人都将她的决心成不痛不痒的屁一样放掉。

「我就算死,也不会跟你们回去的。」廖英杰刚放下话,那个女人便将她推了出去。

廖英杰的声音淹没在村民的嘲弄里。

她们约定好抓紧的手,被松开的却成了她。

廖英杰成了众矢之的,她被村里人抓住挂在老槐树上。

她被钉死在耻辱柱上,村里人要用她开刀,让所有人都因此而屈服,再不敢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人人都可以来啐她一口,她名义上的「婆婆」最先跳出来,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没有一人站出来替她说话为她求情。

女人们麻木而绝望地看着她,甚至有的人开始憎恨她,

因为她的不安分,让自己平白遭受额外的毒打。

廖英杰的脊梁被打断了,傲骨也被碾碎了。

她成为这个村子「不知检点」的娼妇,她的精神出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恍惚。

清醒时她常常想起曾经的自己,

那数十年的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欣喜若狂和被撕毁碾碎的大学通知书。

如今她在这一滩烂泥里,不得往生。

后来她生下了女儿,本来是要取名叫招娣的,但她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于是女儿有了新的名字叫苏佑。

但是她还是浑浑噩噩,时常犯错。

后来又生下了儿子,她渐渐忘了自己叫廖英杰。

她好像终于屈服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什么时候淌满了泪。

我以为自己的名字是保佑有个弟弟,不曾想那是我妈对我母爱的具象化。

蒋阿婆轻拍着我的背:「好孩子,睡一觉吧,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我慢慢合上了眼睛。

梦里我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廖英杰,

那个年轻而鲜活的廖英杰。

在火红的枫叶里,廖英杰白色的裙子像一朵盛开的花,太阳暖烘烘地洒在她柔软红润的面颊上。

她黑压压的眉毛下眼睛如同风吹过的稻田,露出稻下水色青光,

一闪,又暗了下去。

我听到她在说:「苏佑,跑起来,跑快点,再快点。」

身子好像坐在拖拉机上,风鼓蓬蓬在脸颊上拍动。

我惊醒了,一身冷汗。

蒋阿婆还睡着,她嘴角的笑纹很深。

天才蒙蒙亮,

冬日里,人冻得木木的,一点点微温,使我觉得心里发酸。

我想我原谅廖英杰了,尽管她不准我吃肉,骂我,打我,让我滚。

可是我依然想要爱她。

当我走到院子时才发现不对劲,大门没有掩实。

「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冬日清晨听起来格外瘆得慌。

院子里躺满了人,整个村子的人。

「妈。」我叫了一声,不敢太声,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不自觉屏住呼吸,我在堂屋里发现抱着弟弟的奶奶。

她瞪大双眼,脸色已经发青了,怀里的弟弟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而我爸倒在一边,额角破了个大洞,红红白白地液体溅射在四周,还有不少已经和他的头发凝固在了一起。

血腥味儿经过一夜后并没有消弭,反而愈发浓郁了。

强烈的呕吐欲袭来,我趴在门槛上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妈?」

我再试着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回答。

我开始慌了,屋里屋外找了几遍,没有看到她的身影,连那根藤条也不见了。

大门口的树下躺着那几个二流子,

他们裤裆处一片湿红,惊恐地张大了嘴,能隐约看见口腔内不知道被塞了什么血肉模糊的一团。

我跑回蒋阿婆家,她已经没有了呼吸,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嘴角还挂着笑。

「廖英杰!」

空荡荡的村子上空我的声音不停回荡。

「廖英杰!」

我跑了起来,四处寻找我妈的声影。

往日那些令我恐惧的记忆在脑海里幻灯片似的重现。

我爸高举起来的巴掌,落在身上的棍棒,

奶奶怨毒的眼神,唾沫横飞的薄嘴唇,

弟弟那些洗不完的脏衣服,油腻肥胖短小的四肢,

村里人那些老汉如同黄鼠狼般的窥视。

那些拖拽着将我皮肉往下撕扯,趴在我背上咀嚼我骨头的恶鬼,

全部死在了这个冬日的早晨,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寨里。

我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湿冷的风裹挟着青草的味道在我身侧呼啸而过。

终于,我看到了我妈。

她坐在往日二流子最喜欢坐的位置,脚边丢了个空塑料瓶。

我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大步跑过去扑进她怀里。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我,那双粗糙的手落到我头顶,缓慢地摩挲。

她摸了摸我的脸,我也摸了摸她的脸。

我的脸是热的,而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凉。

「不是让你滚远点吗?」她突然冒出一句话,声音干涩。

「妈,奶奶他们.....」

「那不是你奶奶,不许叫她奶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钳得很紧。

我咬着下唇点头答应。

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向远方地平线冒头的太阳。

「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日光了。」

「妈,我有点害怕,村子里的人都.......」

她转头看我唇角勾起一抹解脱的微笑:「一群死人有什么可怕的?」

「苏佑,其实我恨过你的。」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你小时候,我几次都想杀了你。」

「我好恨啊,恨你为什么要出生,恨你是那个畜生的血脉,恨你困住了我的一生,可我更恨我自己......」

良久的沉默后,她再次开口:

「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些人渣,他们该死,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害了你.....」

「苏家这一家子连同那个小畜生一起都该死,一整个村子从根上就烂掉的人渣,统统都该死!」

「但你不像他们,你知道吗?你越长越大,让我回忆起曾经的自己.....」

「我常常在想,你还那么小,不该和我一样烂在这里啊。」

我抓住她的手摇摇头:「廖英杰,我们一起走,一起去首都。」

她听到这个名字怔忪了好半晌,突然笑了起来,先是低着头,细瘦的肩膀耸动着,越来越快。

她的眼睛逐渐在放声大笑里红润起来,然后泪水滚滚而出。

「我跑不动了,也跑不了了。」

「但你可以,没有人能困住你了,都死光了。还记得吗?我从小告诉你的,滚远一点,跑快一点。」

她捡起地上的瓶子晃了晃,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天真:「百草枯,我倒了半瓶在锅里,剩下的半瓶我都喝了。」

我急了,赶忙去抓她的手:「我们去打针,像上次一样,能好的!都会好的!」

「傻孩子,好不了了。」她摸了摸我的头,第一次这么温柔,可我希望她还能像以前一样。

以前那样有劲,用藤条抽我,打我,赶着我跑起来。

我从家里拖出草席铺在廖英杰身边,

「我就睡在这里,不会占地方的,你别赶我走。」

可廖英杰的身体还是一截一截凉了下去。

我让她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按紧她胸口仅剩那点余温。

堵不住,胸口的热气还是从我的指缝一点一点漏了出来,被寒风吹散在冬日的清晨里。

后来几天,我一直守在廖英杰身边,

我总觉得她只是太累了,要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我其实已经知道她不会醒来了,

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总想着守着那点微末的念想。

饿了我就跑到家里拿一点窝窝头来吃,我一半,廖英杰一半。

放在廖英杰手边的窝窝头都冻得跟石块一样硬了,廖英杰还是没醒来,廖英杰不会再醒过来了。

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我背着廖英杰一步一步挪出了村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走累了就靠着路边的树歇上一歇。

人死后很沉,我最终也没走出多远,仅仅到了通往县里的路上,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廖英杰使劲摇晃她:「你起来啊,起来啊,起来打我啊!」

从她胸口掉出一个布袋,簇新的,干净的。

里面整整齐齐卷着一叠钱,我握着那个布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大雪仁慈地落下,掩盖掉所有的不堪和泥泞。

年复一年在廖英杰藤条下长大的我,跑得飞快,我跑过田埂,跑过村口的槐树,跑进了县里......

廖英杰终究还是没能走出这座村寨,她孤零零地被埋在十万大山里。

好像她风雨飘摇的一生仍不曾结束。

那辽阔空旷通往未来的大道,是廖英杰最后能为我做的。

十万大山困住了她的一生,也困住了无数同她一样的女人。

孤独的,坚决的廖英杰的一生不会结束,也不曾结束。

她赋予了我全新的生命和意志,以她的骨血荡涤这条通往未来的坦途。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考上了首都大学,我终于明白了廖英杰。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打开笼子还会飞出来。

而她早已飞不起来了,她是丹青画卷上的鸟,一只雪白的鸟,

年深月久了,羽毛黯淡了,画卷发霉了,被虫蛀了,死也还死在画上。

而他们在画上添了一只又一只的鸟,打死她们也不能飞下画去。

他们想要把我也添上去,廖英杰啄瞎了他们的眼睛,连同那副画卷一起被燃烧殆尽。

我常常想起她,她那双宁静冷漠的大眼睛在记忆长河里还是那样年轻。

正如我从不曾忘记她一样,廖英杰也从不曾忘记我。

廖英杰恨我,同样她也爱我。

13年后,廖佑杰,首都大学新闻系研究生毕业。

我将廖英杰的坟茔迁了出来,葬在天高云阔的首都公墓里。

将一束白菊放到墓碑前:

「我长大了,妈妈。」

「跑的很快,走得很远。」

「谢谢你廖英杰。」

「我爱你,妈妈。」

大地一日日冰雪消融,一层层绿意从深处泛出。

我踏上了那条廖英杰曾走过的道路,倾听大地的心跳,掀开所有黑暗的阴霾。

让大山深处能延伸出无数条通往自由的大道,尽管千难万险,但我不惧前行。

千千万万个廖英杰终将走出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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