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岂会如此愚笨，听他的胡诌，不说别的，小皇帝刚刚登基，朝纲本就混乱，炎国虎视眈眈，若没了高石这个老贼，还真不行。
高石幽幽道：“希望这是顾大人的真实想法。”
顾谦颔首，“下官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尽管这一场大变，从前她想得通的，想不通的，都终于想明白了。
高石虽然可恶，但绝不能死，否则皇帝根基未稳，朝中又没有其他大臣能够有像高石一样的手腕和魄力。
顾谦忍辱偷生，只为保住这摇摇欲坠的山河。
正胡思乱想间，已经到了落樱院。
房间里窗明几净，精致的白瓷花瓶里插着粉色的樱花，樱花的花期很短，只在春暖花开时绽放，花瓣很薄，握在手心都不太敢用力，怕伤了花瓣。
顾谦瞧着那樱花，只看了一眼，便转移了视线。
不知为何，她都有些不敢直视樱花了。
高石下了辇车，见落樱院外有不少太监伺候，纷纷朝着他深深作揖，“高首辅。”
高石扫视了一圈，眉头微蹙，也不知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转身便进了落樱院。
院子里，只听见慕容珏朗朗的读书声。
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婢女挑了帘子，一阵环翠叮咚的声音夹杂着慕容珏的读书声，听起来如此悦耳。
“君于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惮也……”
慕容珏正在发育成长，马上就要变声，因此声音隐隐有些粗嘎，听起来像初学者学古筝，有些涩。
他把那一身不太合身的黄袍脱了下来，穿了一件浅蓝色的锦服，小小的脸庞上透露着一脸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和威严。
慕容珏正在读书，高石忽然拍手击掌，打断了慕容珏的声音。
“好好好，皇上果然勤学，小小年纪就开始看《中庸》了。”
慕容珏把书本搁在膝盖上，扭头，阴着双目瞅着高石。
顾谦就跟在高石身后，她有着紧张，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搅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顾谦朝着慕容珏行礼，双目看着慕容珏，见慕容珏却没有看自己，澄澈的大眼睛盯着高石。
高石走到慕容珏身边，径自从他的膝盖上拿起那本《中庸》，随意翻了翻，“只是不知道陛下你看不看得懂如此深奥的内容，顾先生。”
顾谦上前，“是。”
高石虽然年迈，但是那双略微带着黄色的双牟利，总是犀利的，他说话很慢，每一字每一句都铿锵有力。
“这书是你拿给皇上看的？”高石问道。
顾谦看了看慕容珏，说道：“陛下从前未看过这书的，许是从书库里随手拿的吧！”
读书自然是要循序渐进，顾谦作为帝师，当然也不会过早就交给慕容珏看这些书。
而且慕容珏的所有饮食起居，都在高石的视线内，高石是不会允许他看这些书的。
高石把那手中的书扔给了身后的太监，“这么珍贵的书，好好收着吧，等皇上将来长大了，再给他看。”
慕容珏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可是还在勉强隐忍不发。
顾谦心惊胆战，生怕年少冲动的慕容珏突然大发雷霆，惹怒高石。
慕容珏双手负立，选择无视高石，微微踱步至顾谦身前，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顾太傅的葬礼，定在什么时候？”
顾谦一怔，没说话。
慕容珏紧接着又问道：“顾太傅的尸体虽然已经被高石烧毁，骨灰也已然不在，但是仍然可以用他的衣冠入殓。”
顾谦放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收拢，提起顾磷，她的眼前，仿佛只有血淋淋的仇恨。
可是现实摆在眼前，她的能力，她的势力，在复仇前面，都显得苍白渺小。
何况她不是一个人，她背负的不仅仅是家仇，而是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小皇帝。
用衣冠入殓，是没有尸体的过世的人下葬的方法，也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顾谦早就已经想好了的。
顾谦不由得用余光去瞟高石的眼神，见高石看也没看向她，心中有些忐忑。
顾谦道：“多谢陛下关心，这是微臣的家事，微臣都已经准备好。”
慕容珏点了点头，“朕还以为，先生骤然晋升，已经忘了要为太傅举行葬礼了。”
顾谦直视了慕容珏一眼，站在慕容珏身后的全忠用一脸失望的表情看着她。
而这一切，终于还是被高石尽收眼底。
顾谦原本不惧高石，可是在见识了高石进大理寺如入无人之境，在天牢里杀死顾磷而狱卒不敢发声以后，她终于明白，高石想要她死，不过是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的事情。
原来年少时候的不惧，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虎锋利的爪牙和獠牙依然会勇猛无敌，她如果跟高石硬碰硬，那么无异于以卵击石，很有可能连顾家的最后一点血脉也保不住。
在想通了这些以后，顾谦选择了投降，选择了忍辱偷生。
顾谦道：“微臣突然晋升，的确喜不自胜，但是爷爷的死，也让微臣，十分痛苦……”
她说着，苦着脸悲叹了两句。
慕容珏还小，不能理解她，可是当着高石的面，她又不能说的太明显。
慕容珏拧眉，他紧绷的脸忽然一下子就放松了一些，“先生也不要忘了，你曾经给朕的誓言。”
高石拧眉，盯着顾谦，心里琢磨顾谦能给慕容珏什么誓言。
顾谦垂首，道：“微臣曾经所述，字字句句出自肺腑，绝不会忘。”
慕容珏仍然有些不放心，试探地说道：“那你不要出宫了，陪朕看会儿书吧！”
顿了顿，他又补上，“朕看了今天的书，有很多地方不解，可能要一段时间，先生今夜就宿在宫中，免得来回跑了。”
顾谦抬起眼皮，看了慕容珏一眼，慕容珏感受到她的目光，“先生以为有何不妥？”
顾谦摇头，“无。”
于是慕容珏又瞥了一眼高石，道：“高首辅以为有何不妥？”
今天才朝堂上，他们已经约好晚上要去给顾谦道喜的。
高石虽然不把这事当回事，但是也不允许小皇帝破坏了自己的计划，煞了自己的面子。
于是高石说道：“陛下要看《中庸》，那不懂的可就多了，想必一天一夜的时间，顾先生也讲不出什么，何况顾先生自己才多大，这中庸之道，恐怕也是似懂非懂，陛下还是不要学了。”
他话音刚落，一直隐忍不发火的慕容珏猛地拍了拍桌子，大声喝道：“高石，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朕想看什么不想看什么，用得着你这个老贼来管吗？”
慕容珏年幼，小小的身板没有太多的爆发力，加上声音尖锐，听起来像小孩撒娇。
顾谦走到慕容珏身边，轻声道：“皇上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
慕容珏轻轻推了顾谦一把，“连朕身边的顾先生你也要抢走，你有这等狼子野心，这皇位，给你去罢了！”
龙颜大怒，阖宫上下跪倒一片。
只有高石岿然不动，如一棵松柏，屹立不倒。
顾谦跪下，语气诚恳，“陛下，高首辅乃国之重臣，陛下定是对高首辅有所误会。”
慕容珏一甩衣袖，他连日以来所受的气已经够了，他忍受不了这样窝囊的生活，反正登基大典还没有开始，就在他登基之前，把这个皇位让出去也罢！
“高石，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朝廷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慕容珏愤怒地说完这话，转身背对着高石。
顾谦就跪在他身边，看见他的侧脸苍白，一颗泪水猛然从眼眶中滑落。
他才是多大的孩子，先皇在时，整日只顾着玩乐，偶尔和小太监们斗蛐蛐儿，看侍卫们摔跤，捉弄教书的先生，那时他是何等逍遥。
可是现在，在先皇死后，留给慕容珏一个烂摊子，叫他生活在高石等人的压迫之下，仿佛胸口上有上千斤的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加上顾谦又成为了高石那边的人，这让慕容珏一下子就慌了，他需要发泄。
顾谦怅惘，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高石说道：“高首辅，陛下还是孩童心性，许是昨夜没休息好，又或许是太监们没伺候好，您可千万不要计较。”
让臣子不要和皇帝计较，慕容珏虽然懵懵懂懂，却也觉得心酸。
一旁的全忠听了，立刻说道：“是是是，陛下昨夜的确没有休息好，今儿早晨的饭菜又凉了，陛下没吃好，奴才等一下就去把那几个不会干事的太监给处置了，还请皇上息怒。”
慕容珏忍住了心酸，颤抖着声音，大声说道：“朕才没有，朕说的就是心里话。”
顾谦蹙眉，拉了拉慕容珏的衣袖。
高石忽然轻笑一声，不管慕容珏先前发了多大的脾气，高石一直都是带着淡笑的，只是那淡笑让人心里发慌。
高石这么一笑，让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好似他们刚刚是上演了一场闹剧而已。
高石撩开衣摆，下跪。
他方才进来时，不行礼，也不打声招呼，就夺走慕容珏膝盖上的书本，还说了那样一番话来嘲讽慕容珏，此刻却跪下了。
“老臣给皇上请罪，老臣年事已高，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老糊涂了，老臣请皇上的旨，让老臣告老还乡，过几年清净日子吧！”
高石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让顾谦心中一紧。
高石是什么人，他怎么会轻易开口说这样的话。
顾谦知道他说这话绝对有自己必胜的把握，可她年少，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来，正要说话，听见慕容珏十分痛快地说道：“好，这是高石你自己说的，朕就准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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