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夯实平整的黄泥路浇得泥泞不堪，马车在颠簸中曲折前行，重重雨幕下，一行人行得愈发艰难。车轮轱辘转动着，忽然一声沉闷的巨响，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车中的郑荣祥歪着身子，隔着雨幕大声问道：“怎么回事？轮子又嵌进去了吗？”
仆从一边使劲抽打马儿赶它用力前进，可马儿的四蹄在泥泞中根本无法畅快飞腾。郑荣祥叹气地下车与几个仆人一起推马车，几经折腾终于到达了临近的驿站。
换了一身干净温暖的衣裳，又喝了口热汤，郑荣祥终于舒了口气，看着外面接连不断的雨，饶是平素恭敬谦和的他都忍不住咒骂这鬼天气。
正思索间，便见海清耀敲门进来问道：“孟甫，没打扰到你吧？”郑荣祥忙起身回礼，二人互相抱怨这雨天，又聊了几句赈灾的事，海清耀才进入主题，“我记得你是河南人，这次大水，可淹着祖家？”
郑荣祥心生警惕，二人虽是同年，却分属赵、李两党，宦海沉浮多年，曲江边的少年同游之谊早就被磨没了。此次大水，荥阳受灾最重，他的祖家地处高势倒是可保全一二，只那荥阳郡守多次写信让他在朝中帮他回旋，听说还求助了长公主，真是病急了乱投医。
郑荣祥适时微皱眉，叹声道：“我自小随父来长安求学，与河南祖籍联系不多，隐约听说祖田被淹十之七八。”
海清耀心知郑荣祥已将他暗暗视作对立面，诚挚道；“孟甫，你我同入朝为官观政，本不该陷入这朋党之争。如今陛下日益掌权、积威愈重，中书令在政事堂日渐左右掣肘，镇国公在京卫中影响也再不如前，这些你难道就察觉不到么？”
郑荣祥的指腹微微摩挲着杯沿，沉默不语。
海清耀叹了口气，“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我至今仍旧记得与孟甫兄一同着红簪花游曲江河的时候。”
欲买桂花同醉酒，终不似，少年游。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郑荣祥微微动容，“这些我又何尝忘记！如今陛下视我为中书令党羽，再无器重我之意……”
海清耀趁热打铁，温声道：“实不相瞒，临行前，太后娘娘曾嘱咐我几句。”郑荣祥猛地抬起头，便听他继续说道：“娘娘怕河南变成党争的第二战场，切切告知我要与孟甫兄同心戮力，做好赈灾之事，莫因朋党之争而误事。娘娘说了，别的不敢保证，回长安后孟甫兄仍可稳坐侍郎之位。”
“娘娘真这么说？”
海清耀含笑点头，“这下孟甫兄无后顾之忧了吧？”
郑荣祥捏紧杯沿，猛地一口饮尽，定定地看向海清耀，一双黑眸神采奕奕，“回长安后，孟甫定当叩谢娘娘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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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女！逆女！”镇国公赵旭猛地将一旁的茶盏摔碎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高几上的哥窑五彩瓷瓶也砸在地面上裂成碎片。
赵旭怒气冲冲地闯进后院正房，将信狠狠掷桌上，朝赵夫人怒道：“你们海家养出的好女儿，她难道忘了若是没有父兄在外浴血奋战，她会有今天的荣华富贵？”
赵夫人正在同赵惠商量着作秋季的衣裳，被赵旭这番形容吓了一跳，她使了个眼色，赵惠忙让侍女们退下，她走在最后，缓缓关上了门，隐约听到镇国公怒气冲冲：“什么叫外戚之祸由她开始、由她结束，没了赵家，小皇帝能像现在这样稳坐龙位么，早就被端王……”
赵惠阖上了门，心头微微一惊，赵太后身边竟然藏有镇国公的人。
赵夫人挺直脊背，微抬下巴，似乎未被赵旭的怒气影响，声音冷淡，“国公爷莫忘了，当初是你有意纵容她到海家族学读书的，是你一心让她入宫的。”她直直看进赵旭怒意未消双眸，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咎由自取。”
“你！”镇国公怒火中烧，欲一个巴掌猛扇过去，便见赵夫人不闪不躲，神情冷淡、双眸微讽地直视他，抬起地手生生停住，又无力垂下。
他颓坐在椅子上，“我不能让赵家毁在她手上。”
曾经是头戴盔鍪、身披盔甲、高坐马上威风凛凛的将帅，她虽性情冷淡，当年仍是对他这份英勇有一丝倾慕，可这几年他浸淫官场、汲汲钻营，那还有当年半分风采。
或是突生英雄迟暮的感叹，她话语一软，“现在放权，为时不晚。”
他如被利剑刺中，一双眼猛地迸出火花，“休想！”
他猛地甩袖离去，出门前，回头沉声道：“现在放权，晋安就定是回不来了，你毕竟是他嫡母，何苦逼他至此。”
如被戳了痛脚，赵夫人冷淡的神情有了裂痕，微微有些狰狞，“是他自己选择去凉州的，战场瞬息万变，是生是死便该自己承受。”
“哐当”，明晃晃的日头里晴丝从门缝间闪过，却又被重重阖上的门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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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如水，月华如练。福宁殿后的莲池种着一片睡莲，在银白的月色下如温柔沉睡的江南少女，周身萦绕着霜雾，自有一番朦胧婉约的动人。
萧琮倚在窗栏上看这沉静的夜景，心中想的却是那天赵嫤澄澈的杏眸和坚定的话“陛下放心，外戚之祸起于我，便该由我结束。”
阿嫤，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正思量间，便听见几声有节奏的轻叩。
萧琮神色一凛，“讲。”
便听低沉恭谨的声音从窗栏另一边传来，那人身穿黑色夜行衣，若非月华明明，便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黑衣人禀报的正是今日镇国公与赵夫人争吵之事，待低声转述完，又请示道：“她想今日取一次解药。”
萧琮沉吟，“她上一次服药什么时候？”
“十五。”
“按原定日子给她解药，另转述她，若是找不到那物件的下落，朕不介意亲自为她挑一位“好夫婿”。”
黑衣人应声离去，悄无声息，窗栏那处只有明月打在上头，凝成一道白霜，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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