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八角宫灯晕出一道暖黄的光影，与银白的月霜互相交映，撒在殿前的阶梯上，像是嵌了颗颗圆润明亮的南珠。
赵嫤在阶前凝伫，那轮明月高挂在天边，撒与她月辉，像是观世音慈悲为怀的恩赐，让她尚不至于在这红墙四合的深宫感到暗无天日。
余姚轻轻为她披上外衫，“起风了，娘娘回去吧。”
凉如水的手止住了她动作，那双水润的杏眸在月色的晕染下愈发晶莹明亮，但却又为她笼上一层霜色薄烟，几欲羽化而登仙。
主仆二人入了殿内，重重帷帐垂下，只剩几盏暖黄的宫灯。
“余姚，你想出宫么？”
余姚拿着檀香木梳为她通发，平日高高盘起以显尊贵端庄的发髻此时如一把黑绸般服帖在赵嫤的肩背上。听到这话，她动作微顿，“不想。奴婢自幼就跟着娘娘了，出了宫又能去哪？”
赵嫤拿过她手中的梳子，拉着她的手让她坐自己旁边，语气温柔，为她细细打算，“你曾在宫中任尚宫，出了宫，哪家高门不想请你做教养嬷嬷，你择个称心的学生、选个好人家，一辈子也就平平顺顺的了。”
这样细致的安排却让余姚突升起一股莫名的心慌与恐惧，“娘娘，您打算用自己来……”
赵嫤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温柔的笑笑，“我总觉得这样还是委屈了你。你跟着我在海家读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时政论著，哪一样不曾学过，却不能和他们一样去科举入仕，只能重入闺学……”
余姚的心猛地一震，客居海家读书的日子一幕幕地浮上心头，素来严肃的神情露出了少有的哀恸，“娘娘！”温热的泪就这样情不自禁的流下来，“若是没有您，奴婢哪里有今天。您才是最委屈的……”
委屈么？得知可以去舅舅家读书那时是真的欣喜，浩瀚烟海让人沉浸其中，与一众表兄弟读书交流，没什么功利之想。但学着久了就忍不住想施展才学抱负，实现自我活于世的价值。若能将名字刻于青史，流芳百世，那是多少读书人毕生梦寐以求之事。
可偏偏世俗没有能让她能走的路，她只能另辟蹊径步入朝堂之中，实现精神上的女扮男装。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圣人尤难之，更何况她，不过求问心无愧罢了。
她为她拂去眼角的泪，圆圆的杏眸闪烁着微光，“这些年，你也随我经历了不少风浪。后面你就出宫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有王忠义，你若觉得他好，便和他过，我会让陛下放你们出宫的。拔步床后柜子里的那些地契也都给你。”
余姚的泪哗哗了流下，翕动的嘴唇欲言又止，只有无言的哭泣与哽咽。
昏黄的烛光将二人依偎地身影映在雕云水祥纹的紫檀木屏风上，长长的头发披在瘦削的肩上，仿佛被压弯了腰。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宛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样的日子，她再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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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烈日炎炎，福宁殿内却一室幽凉。
刑部尚书周嘉诚颤颤巍巍地跪在殿内，一把白须微微抖动，虽殿内四角皆放了冰，但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仍是慢慢密集了细细的汗珠。
萧琮端坐上首伏案批朱，仿佛未在意眼前这位伏地叩拜的老臣。待批完最后一字，他才出声免礼。
“听说周爱卿的孙子前几日满百日了，朕今日才知晓。还得贺爱卿弄璋之喜啊。双禄，把备的礼物呈上来。”
周嘉诚听到这话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为是年轻皇帝如初登基时尊敬体恤老臣，微微擦了下额上的细汗，笑着从双禄那接过赏赐，重新跪下谢恩。
可萧琮却语音一转，“只现在河南大水，百姓受灾，卿身为六部堂官却无同理之心，流水宴席、戏台歌舞大闹了三天还不算，长子为了戏台花旦和别家世子争执不休、大打出手，爱卿家里可甚是热闹啊。”
周嘉诚心头一凉，顿觉手中的赏赐如火炭般烫手，蓦地伏地长跪，“陛下，老臣……”话语微哽，却不知从何解释。
殿内一阵静默，萧琮任由这位侍候过先帝的老臣跪在殿内，“河南荥阳郡守郑明平隐瞒灾情不报的案子，刑部审得怎么样了？”
年轻的天子双眸锐利，与其玄色龙团常服上的龙纹如出一辙，威严日重，周嘉诚尚为缓过刚才那事，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垂问打得措手不及，颤着声答，“回陛下，此案尚在审理……”
“郑明平押解回长安有阵子了吧？海清耀和郑荣祥都给朕上折子说河南赈灾之事已稳上日程了，你这边却毫无进展。”
面对皇帝的步步逼问，周嘉诚只慌得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流下，“老臣惭愧，回去后老臣立马让下边抓紧审理此案。”
萧琮轻瞥向双禄，双禄忙下去扶周嘉诚起来，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周嘉诚惊疑不定地看向萧琮，只听皇帝缓和了语气，“爱卿今年六十一了吧？”
周嘉诚心头一震，好似突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老臣今年已六十一，陛下好记性。”
萧琮微微感叹，“六十已花甲，七十古来稀啊。爱卿高寿，身子康健否？”
周嘉诚微微沉默，半响轻声回道：“老臣双腿有风湿的老毛病，服侍先皇时便有了。”
萧琮微微一笑，似在赞赏他的识时务，“爱卿既身子不适，便需好好养病，这案子案子还是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办吧，爱卿以为如何？”
周嘉诚抬头看向上首年轻英俊、威严大气的皇帝，恍然间好似看到了先皇宣和帝，岁月不饶人的感慨蓦地涌上心头，他如认命般叹声道：“老臣谢陛下体恤。”
中书令啊，我们得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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