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涌入，白莲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着一袭藕白色的长裙，面上还穿着一件缎面夹棉，兔毛绲边的马甲，又保暖又显得贵气。
齐梓珊从暖榻上跳下来，活泼地奔到白莲身边，牵住她的手往暖榻走去。
“娘，你怎么来了？”在私底下，齐梓珊一直都是叫娘，而不是像在外人面前那般只能叫姨娘。
白莲看着齐梓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齐梓珊也不着急，静静地等着，睁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的脸。
“珊儿，你今日为何会对老太太突然那般亲近？”亲近得有些不可思议，有些不像你。这句话，白莲终究是没问出口。
“祖母最厉害，连母亲都怕她呢！”齐梓珊口中的“母亲”指的是大太太，她靠着白莲的身子，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话显得幼稚一些，“而且，祖母对我好，我知道！”
理直气壮的模样反倒让白莲放下心中的结缔，忍俊不禁。
“你呀。”白莲伸出玉指在齐梓珊额头上轻轻一点，笑得很温暖，“以后切莫如此鲁莽，要是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可就罪过大了。”
“不会的，祖母疼珊儿。”齐梓珊说得笑嘻嘻的，心中却很清楚。
齐老太太其实大多数时候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祖母，自己的孙女自然也是喜爱的。只要不跟齐茉莉这般不分场合、时候的娇蛮，齐老太太必定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这府中的人，就是把齐老太太想得太过于高高在上，反倒让一个老人到了晚年还心累得很。
白莲并没有在齐梓珊的房间里待太久，毕竟养在姨娘身边就已经让齐梓珊低人一等，若传出去跟姨娘过于亲近，到时候怕是不好说亲。
齐梓珊明白白莲心中的顾虑，只觉得心酸不已。她多想亲口告诉娘亲，她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嫁不嫁人，她只想好好守护住自己的亲人。
可惜这些话她不能说，要是说了，只会引起娘亲的恐慌。
时间就像从指缝漏走的细沙，流淌得格外快。看看时间，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齐梓珊看着桌子上摆着的菜，不由得想起在祠堂跪着的齐云飞。想了想，齐梓珊对烟云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大哥有没有用晚膳。”
烟云压下心中的好奇，赶紧出门打听。这几天，小姐也不知做了多少让她觉得惊讶的事，倒也有些见怪不怪了。
在齐梓珊放下碗筷的时候，烟云也将消息打听了回来。
“老爷说让大爷好好思过，不准大太太派人给他送膳，还说谁也不许帮他。”
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齐梓珊心中就有了主意。
“翠竹，你去准备一些点心。”
“小姐，你要吃点心啊？”烟云傻不拉几的问了一句。
齐梓珊噗地笑了一声，说道：“不是我，是给大哥的。”
翠竹眼中闪过担忧：“小姐，你要去给大爷送点心？可老爷不是说……”
“我是送点心，又不是送晚膳。”齐梓珊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也不在意，“再说了，爹是跟太太说的，又不是跟我说的，我可不知道他吩咐了不准送膳。”
烟云跟翠竹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她们的小姐，是越发机灵了。
将点心用油纸包起来，齐梓珊揣在自己怀里，便往祠堂方向走去。为了避人耳目，她没有带上烟云和翠竹，只身一人偷偷前往。
来到祠堂门口时，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油味儿，可见被打得多重。齐梓珊先是露出一张笑脸，见祠堂里就只有齐云飞一人跪着，这才走了进去。
走到齐云飞身边时，却发现他正在“闭目养神”！
这样也能睡着……连进来了人也不知道。
齐梓珊忍不住有些想笑，清脆悦耳的笑声让齐云飞瞬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圆溜溜又黑又亮的眼睛。
“六妹妹？”看到齐梓珊，齐云飞很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齐梓珊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包好的点心放到齐云飞手上：“我来给大哥送点心呀。”
见到点心，齐云飞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然后又扭头朝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道：
“爹下了令，不准任何人给我送吃的。趁现在没人，你赶紧回去，免得挨罚。”
“大哥放心吧，我刚才看了，没有人的。”看着鼻青脸肿，完全看不出英俊面庞的齐云飞，齐梓珊是又想笑又不忍，“我偷偷来的，没有人发现。”
听了齐梓珊的话，齐云飞一时间有些哽咽。他的亲妹妹齐翩然比齐梓珊还大上一岁，可父亲下了令不准送吃的，她就真的也不曾来看自己，就让他这么饿着。
而这个六妹妹，是白姨娘的女儿，平日里接触的也不多，可却能冒着挨罚的险来……
齐云飞看着手里的点心，心里面是一番感慨。
“大哥，你趁热吃吧。”齐梓珊糯糯的声音，此刻在齐云飞耳朵里格外的好听，“我是偷溜出来的，得先回去了。”
齐云飞点了点头，示意她赶快离开。
齐梓珊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对他说道：“大哥，你以后别惹爹爹生气了。”
“我没有想惹爹生气。”齐云飞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只是，爹想让我做的事，我不喜欢，也做不好。”
“爹想让大哥做什么事？”齐梓珊的好奇心倒是被勾了起来。
齐云飞嘴抿成了一条线，眼中露出一丝难过：“爹想让我像小叔一样，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可是……可是我不喜欢！”
也许面对的是家里最小的妹妹，齐云飞倒是毫无顾忌地说起来：“我喜欢做生意，喜欢跟人打交道！我不喜欢念书，更不想考取什么功名，做什么官！”
原来是这样。
齐云飞一直闹腾着自己，闹腾着家里，跟爹作对，都是他反抗的表现……
既然如此，那——
“大哥就跟爹爹说呀。你不喜欢，就应该告诉爹爹呀。”
“跟爹说？”齐云飞一时间有些没转过弯来。
齐梓珊点了点头，道：“是啊，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要告诉爹爹，爹爹才会知道嘛。就像我喜欢吃杏仁酥，不喜欢吃桂花糕，我告诉爹爹以后，爹爹就知道要给我买的是杏仁酥了！”
这样稚嫩浅显的话，齐云飞却愣住住了。
回过神后，苦笑了一下，道：“哪有你这般容易……”心里面却无法平静下来。
该点拨的齐梓珊已经点拨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就只能看齐云飞自己了。
从祠堂出来后，齐梓珊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倒像个普通小孩一般，在路上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走着。
结果一个不小心，踩上了一颗石子。只听“滋”地滑动声音，齐梓珊整个人向后仰去！
这下糟糕了……齐梓珊吓得紧紧闭上双眼。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是落入一个大大的怀抱。
“六小姐，没伤着吧？”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齐梓珊赶紧站起来，转过身看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伺候的丫鬟们呢？”
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婆子，长得倒是很慈祥和善，配上关怀她的表情，让人不免有些想亲近。
“我觉得有些无聊，就自己跑出来玩。”齐梓珊歪了歪头，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婆子不由得笑了，从兜里拿出一块糖递给齐梓珊：“老奴这儿有块糖，六小姐拿去尝尝吧。下次可别一个人出来了，身边好歹带两个人。”
说着，就将手中黄红色的糖放到了齐梓珊手心里。齐梓珊看着手中的糖，认不出是哪种糖。不过看这块糖的样子，应该是平民老百姓在摊边卖的那种。
这应该是婆子买给孙子吃的吧？齐梓珊有些感动。
“走，六小姐，老奴送你回去。”婆子摸了摸齐梓珊的头，然后牵起齐梓珊往她院子走去。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院子门口，烟云跟翠竹已经在等着了。见到齐梓珊，连忙迎了上去：
“小姐，你可回来了。”
齐梓珊原本想叫婆子进屋喝口茶水，婆子以“还有许多事要忙”拒绝了，齐梓珊便没有勉强。
进了屋子，齐梓珊咬了一口婆子给的糖，酸酸甜甜的，味道倒意外的不错。
“烟云，你知道刚才那个是谁么？”齐梓珊问道。
烟云点点头：“是昨日进府的孙妈妈，听说原本管事的嫌她年纪大了些。可她运气好，辛姨娘刚好经过，见她老实，就开口为她说了情，这才留了下来。”
烟云的话音刚落，齐梓珊却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辛姨娘……
齐梓珊脸色沉了下来。
她去年的时候，见识过辛姨娘厉害之处，那时候齐梓珊才明白，这辛姨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辛姨娘对付的一向不是白莲，而且说实在话，与他人相比，她对白莲算得上很友好，再想要争的东西也与自己无关，所以也不曾太在意。
陌生的婆子，又突然与自己亲近，还是辛姨娘的人……
这些东西串起来，让齐梓珊越想越可怕。
难道辛姨娘想对自己做什么？
这个猜测让齐梓珊久久不能平静，要知道白莲病过几次，除了大太太做做样子派人来看过，这福利也只有辛姨娘来探望过。
莫非一切都只是假象？
齐梓珊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虽已明白府中不太平，可没想到竟是如此的黑暗和肮脏。
父亲只有一个，却有好几个女人还有好些个兄弟姐妹要争夺他的爱。这个时候，齐梓珊不免有些怨恨起齐正来，若是齐正能一心一意，或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小姐？小姐？”
齐梓珊被翠竹给唤回了神，心情也跟着渐渐镇定下来。
这个陌生孙妈妈的出现，虽然让齐梓珊心惊不已，可另外一方面来说，也让她心里做好了准备。知道提防谁，总比毫无头绪的好。
若不是今日这么一出，齐梓珊还不快这么早就敲响警钟。
“现在这个孙妈妈，在府中做什么事，你们知道吗？”喝了一口茶，齐梓珊平静问道。
这方面翠竹倒是很清楚：“管事怕她伺候不好主子，不敢往各位主子的院子里放，只让她做一些府中杂碎的事情。”
这样倒是方便她将人要过来。
齐梓珊心中盘算了一下，便对翠竹说道：“明儿个你去找找管事，让孙妈妈到咱们院子来。正巧李妈妈年纪大了，也需要人分担。”
“可是小姐，这个孙妈妈不知根不知底的，这……。”烟云虽然年纪小，可是在这府中待了这么多年，她作为下人，可比当小姐的还知道得多。
烟云的谨慎出乎齐梓珊的意外，她脑子里并没有太多关于烟云小时候的性格记忆。她只知道长大后的烟云的确是很沉稳的一个人，可她没想到，小时候的烟云就已经这么稳了。
齐梓珊在心里满意地点头，面上却说道：“我觉得她还不错，正好我们也需要人手，就让她过来吧。”
烟云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反驳的话。
与其对敌人的行踪毫无头绪，还不如放到自己眼皮底下。
翠竹和烟云不知齐梓珊心中的打算，对她这样贸然进人总有些担心。翠云还想说什么，烟云朝她使了个眼色，翠云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了嘴。
照着往常的节奏，齐梓珊这个时候便要沐浴。烟云和翠竹将热水给她满上，然后退出了净房。
两人在门外候着，翠竹小声问道：“烟云，先前我要劝小姐几句，你怎么不让我说？”
语气里没有埋怨，只有诧异。看上去，倒是真的关心齐梓珊。
“小姐这是打定了主意，咱们只是下人，不好多做干涉。”烟云回答，“再说了，我们也只是担心孙妈妈底细而已。不然这样，明儿个你去找姨娘，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姨娘也不放心，便让姨娘来劝小姐。”
翠竹点点头，一口应了下来。
不过烟云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齐梓珊便让她将孙妈妈要到了院子里。看着瘦瘦小小的齐梓珊，烟云心里的担忧就更大了。
“烟云，还去找姨娘么？”翠竹找到空隙，小声问道。
烟云看了眼在同孙妈妈说话的齐梓珊，轻轻点了点头：“去，现在就去。”
翠竹也知道，若真出了什么事，就晚了。所以，她连忙出了屋子，往白莲住的院子走去。
“孙妈妈，以后就在我这院子里做些粗活，若有什么事，可以找烟云。”齐梓珊说得语重心长，可配着她那张可爱的小脸蛋，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忍俊不禁。
孙妈妈虽然是刚进府，可规矩却是够的。即使是面对齐梓珊这样的小孩，也能做到低眉顺眼，尊重主子。
可她越这样懂规矩，就让齐梓珊疑心越大。
另一边，白莲听完翠竹的话，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珊儿想要她，那就让她待着吧。就像珊儿说的，李妈妈年纪大了，也快放出府了。”
白莲终究是心疼女儿，齐梓珊从小到大就没有提过什么要求，也未曾替自己争个什么。这次，想要这个孙妈妈，是因为孙妈妈对她显露的友好吧？
听得白莲都这么说了，翠竹也不再坚持，告辞离去。
不知不觉，孙妈妈已经来了五日，一直没有什么动作，齐梓珊这些天是一天都不敢放松对孙妈妈的警惕。
不知是孙妈妈太会演戏，还是孙妈妈对要害她这件事一点都不虚心，这五日她的举止正常，态度恭敬，一点也找不出错处和破绽。甚至，孙妈妈每每见到她，都会寒暄温暖一番。
齐梓珊的心不免有些焦躁起来。
从私心出发，齐梓珊不希望孙妈妈是一个将要害她的婆子。
日子就在这么忐忑中过着，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齐梓珊的警惕则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想着，只要自己多加小心，应当不会出事的。
毕竟这些年，也这样过来了。
距离她跌落池中已经过了一个月，但是孙妈妈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院子里看上去也一派祥和。齐梓珊不禁去想，大约是她太过于紧张，想多了罢。
这么一来，齐梓珊的心才又松快了不少。
这日，齐梓珊从齐老太太处请安回来，突发奇想的想吃金玉满堂。
其实就是芋头丸子，需要揉面，加入新鲜的捣成泥的芋头，然后加点蜂蜜进去，拌在一起，最后再放入油锅里一炸，炸成金黄色就能捞出来，香喷喷的，只要闻到那个味儿，就忍不住流口水了。
而这道金玉满堂，这个院子也只有烟云做得出那个味道。
别看烟云年纪还小，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何况又被卖进来做了丫鬟，心思成熟得快，能干的活一点也不比年纪大一些的少。
“那奴婢这就去厨房准备。”难得齐梓珊有这样的兴致，烟云自然是高兴地应下。
“翠竹，你去跟我娘说一声，让她过一会儿来我这儿，一起吃。”齐梓珊又加上了一句。
“是，奴婢这就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齐梓珊一个人。
齐梓珊百无聊赖地看着书，两个丫鬟不在身边，她倒可以看得轻松些，毕竟不用再装努力认字了。
不多会，门外传来李妈妈的声音：“小姐，大少爷身边的九金过来传话，说大少爷请您去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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